《搭车游戏》读后感：米兰·昆德拉叫你慎玩角色扮演
今天，我们来聊一聊比较现代的作品，米兰·昆德拉的短篇小说《搭车游戏》。
“玩笑”，“笑”，一直是昆德拉的小说以及小说理念的一个关键词，比如，他的成名作就叫《玩笑》，他著名的演讲，就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搭车游戏》主体也是个游戏，也有开玩笑、玩乐的成分在里面。我们来看一看，昆德拉这个非常知性的以哲理性著称的严肃作家，怎样利用这么一个游戏，开掘出深邃的内涵。另外，我曾经在“小说五问”那篇里提到过，小说的核心就是不确定性的智慧（小说五问：什么是小说？我们为什么要读小说？），引用的就是昆德拉的话，大家也可以根据这篇小说来看一看，昆德拉是怎样践行自己的小说理念的。
小说第一节，开篇就是一辆敞篷汽车油量不足了，只有双座的空间里面，一个28岁的小伙子和一个22岁的姑娘，这一对恋人展开了讨论。小伙子满不在乎，觉得跟恋人在一起，发生点小状况，也是冒险的情趣，但姑娘埋怨小伙子，前几次车没油了，小伙子都藏起来，都是她靠姿色去搭陌生人的车，把汽油背回来。
要注意的是，首先，这对男女，昆德拉没有给出具体的名字，全篇都是姑娘和小伙子，我们读小说有一定经验的话，就明白，这种情况，一般是小说家想表明，这个故事不是关于特定人物的，而是指，这种故事属于芸芸众生，有一种普遍性，每个人都可能摊上这样的故事。其次，昆德拉尽管不给出名字，却明确地给出了各自的年龄，这个显然不是随便写的。年龄表明，两人都很年轻，姑娘又比小伙子年轻很多，但用昆德拉的话说，年仅28岁的小伙子，却觉得自己已相当老练了，完全理解一个男人所能了解的有关女人的一切，在他看来，认识了一年的女友，有着一般女人缺乏的品质——就是纯洁。姑娘也确实比较单纯，开轻佻玩笑比较笨拙，容易吃醋，到了一个加油站，她连去上个厕所，也不愿明说，小伙子一问，她还发窘。
第二节立即就解释了姑娘为什么这么羞涩。昆德拉在这里就开始发力了，切入了他那种标志性的思辨型的语言，用这种声音解释了姑娘那种灵与肉分离的心理状态，越是分离，她越是郑重其事、高度敏感地对待肉体，而之所以跟小伙子在一起很幸福，是因为小伙子从来都是灵肉合一地看待她，但她同时又抱着忧虑，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如那种没有内在分裂的，那种很懂得使用女性魅力的女人有诱惑力，没法给予小伙子一种肤浅轻松的情趣，小伙子总有一天会去找这么一个人。当然，此时此刻，一切都沉浸在愉悦中，假期旅行刚刚开始。姑娘上完厕所出来，看着小伙子开着车过来，她打出手势，就像请求陌生人搭车的样子，小伙子也顺势接了这个梗，说“请问小姐，您去哪儿”。两人就这么一递一送地演了起来，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
小说的第三节，两人在车内延续角色扮演。这个时候，小说人物表面上是这对男女，但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四个人，就是小伙子和小伙子扮演的陌生司机，姑娘和姑娘扮演的搭车姑娘。最初，两人是开心的，小伙子赞美说，从来没有捎过这么漂亮的搭车女郎。姑娘一方面感受到了小伙子的恭维，开始调情，但同时，在言语往还中，产生了嫉妒。因为小伙子显出的诱惑者的姿态，让她分不清小伙子针对的是她，还是她的扮演的轻浮角色。前面说过，她本来就不自信，就害怕男友更喜欢那些骚浪贱，所以男友的阿谀奉承，现在几乎成了出轨的证据。在这一节快结束的时候，小伙子看到姑娘很烦恼，便去搂她，叫她名字，想结束游戏，但姑娘正在气头上，挣脱出来，说“你也太心急了一点”，游戏因此没被中断。
第四节，姑娘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她不想男朋友察觉到她玩不起游戏，为了挽回面子，她决定继续扮演搭车姑娘，把游戏继续下去。小伙子本来正在生气，气姑娘在他主动温存的时候，不愿变回自己，于是他顺势，就把怒气发泄在了这个姑娘扮演的搭车姑娘角色身上，放弃了风流殷勤，决定扮演一个专横粗暴的男人，他有时候想成为的那种男人。男朋友冷冰冰之后，姑娘倒是受用了，因为她不嫉妒了，相反令她忘却自我，投入地扮演一个邪恶的诱惑者的角色，而且感到了陶醉。在这之前，两人玩这搭车游戏还有半真半假的，无意为之的成分，而现在，正式变成了完全自觉地、认真地在玩这个游戏。
这篇小说是昆德拉在上世纪70年代出版的，小说的背景也是那个时候的捷克斯洛伐克，社会主义国家，第五节，一上来小说就介绍了小伙子的工作生活状况，昆德拉没有具体地写，只是概括地告诉我们，小伙子的生活道路被划定得很严格，没有多少私人空间，连这次假期订酒店，也需要工作单位开具介绍信，就像我们以前计划经济时代那样，所以，他内心一直有着想打破压抑的潜意识，这种潜意识跟他正在玩的游戏的越轨意味，在这一刻非常吻合，他忽然就生出了更越轨的想法，并付诸行动，本来旅行的目的地是塔特拉山，但他临时拐去了另一个地方。
第六节，到达这个计划外的地方，已经是晚上了。小伙子去旅馆办理入住，姑娘在车上等待。两人分开来，游戏按下暂停键，各自都有短暂的回神和反思。小伙子是有点不安，但很快就释然了，想着毕竟明天可以去预定的旅店，生活就能回到正轨。相比之下，姑娘没有不安，她信赖小伙子，更重要的是，在入戏中找到了美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放荡女人，因此把潜在敌手都排挤掉了，可以牢牢抓住自己的恋人。
在这种的很嗨的状态下，第七、第八、第九节，两人来到餐厅吃饭，姑娘完全放飞自我，平日她是不太喝含酒精的饮料，今天她却要求来伏特加。两人的对话越来越轻薄，言语落脚的都是姑娘的腹部，乳房，注意，这些都是肉体的部位。小伙子对姑娘沉溺在这个游戏中开始感到恼怒，因为之前在车上，虽然也在调情，但不像这样现在面对面，可以完全观察到对方。他发现姑娘的一举一动，面部表情都变了，变成了他一直厌恶的淫荡女人。他痛苦地认为，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她，借游戏完全释放出来了。中间，姑娘起身去上厕所，小伙子就像在第一节那样问她去哪儿，这次姑娘没有发窘，回答的却是：去撒尿。这个字眼把小伙子震惊了。姑娘这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完全放松了。餐厅很多眼睛在注视她的身体，中间，还有个醉汉把她当妓女搭讪。她挺胸撅臀，很自豪，用昆德拉的话说，感受到了“身体所导致的猥亵的欢乐”，她的灵魂和自己的肉体在这一刻和解了。目睹了这一切的小伙子彻底愤怒，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受了欺骗，原来女友的纯洁是假的。接着，两人的对话越来越粗鲁，姑娘也感到游戏渐渐失控，但她还是自欺欺人地硬着头皮玩下去。
第十、十一、十二节，小说迎来了戏剧高潮。小伙子把姑娘像带失足女子那样带向了二楼房间。在房间里，他竭力在姑娘淫荡傲慢的样子里辨认曾经令他爱恋的样子，他惊奇地发现，这两者都是存在的，这让他恍悟，姑娘骨子里和其他女人是一样的，有全部的邪念、情感和罪恶，他以前认为她与众不同，只是自己的错觉，游戏在这里和真实生活融为一体。因此，他厌恶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决定羞辱她，给她钱，让她脱。姑娘还不可自拔地在演，直到赤身裸体之后，她觉得自己脱去伪装，已经恢复了自我，游戏该结束了，但小伙子却没有结束的意思，甚至让她站到桌上去跳舞，她这才发现，游戏已经不知不觉成了一次事故，想停，却停不下来。
姑娘滑倒时，小伙子把她拽到了床上，两人终于做爱，姑娘很高兴游戏结束了，但她想去吻男友，男友却把她的头推开，声称只亲吻所爱的女人。昆德拉很有意思的是，接着安排了这样的情节：在姑娘的抽泣中，在这样没有爱的交合中，两个躯体却渐渐达到了完美的和谐，姑娘还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最终，一切过去之后，两人都明白再也回不去往日的关系了，姑娘哭着喊男友的名字，反反复复说：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
——片子拉完了。昆德拉的作品都有比较强的思辨性，背后是欧洲小说的脉络。作为一个小说家，昆德拉的毛病就是经常感性经验有些不足，但《搭车游戏》这一篇，我觉得他的缺点，或者说弱项，控制得比较好，而长处得到很好地发扬。大家肯定感觉到了，这么短的一个篇幅里面，仅仅两个人物，但一路利用各种对位，各种辩证，玩得眼花缭乱，有点像翻花游戏一样。
我们来捋一下，首先最瞩目的一组关系是——灵与肉，昆德拉自己下场来提示的。这对恋人的价值观起点，其实是相近的，在爱情中，都是追求属灵的东西，但姑娘这边，起初灵与肉是分离的，灵魂一直在压制她的肉体，没有正视肉体，这是她整个人放不开的心理深层原因，在角色扮演的过程中，她被角色，被自己的扮演治愈了，改变了，灵肉的分裂弥合了，但是，当她终于解决了一直以来的心结的时候，却带来了新的问题，非但没有抓住恋人的心，反而失去了恋人的心；小伙子这边，一开始他是灵肉和谐的，但在玩游戏的过程中，随着女友的变化，他渐渐出现了灵肉的不调和，一方面他追求纯洁，厌恶放荡的肉欲形象，但在小说结尾处，他最终被自己厌恶的东西激发了肉欲，还达到了身体的和谐。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在爱情关系中，应该怎样安顿我们身和心？
其次，就是小说结尾处，姑娘说的那句“我是我”，所明确提示的——我与我的关系。这里，必须要说一句，我个人认为，虽然昆德拉在前面酝酿了一两万字，最后才图穷匕见，借姑娘的口说出“我是我”这句台词，但这句话还是有，太过直露的哲学意味，放在小说里面，仍然稍显突兀，当然，反观全篇小说，这个辩证确实玩得非常漂亮。
纯洁，是姑娘在男友眼中的人设，当这个纯洁人设隐没之后，露出了其他人格面貌的时候，那这个姑娘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在姑娘这里，我又是谁，就必须被框限在纯洁、羞涩之中吗？当肉体觉醒，享受到放荡不羁的欢乐的时候，我还是我吗？小伙子这边也是一样的，在玩游戏的时候，扮演的陌生司机，他有时候想成为的那种专横粗暴的男人，这个角色与他的自我又是什么关系呢？
还有一组比较显豁的关系，就是所知与无知的关系。我开始就提到，昆德拉给出了两人的年龄，是有用意的。昆德拉的原话是，年仅28岁的小伙子，却觉得自己已相当老练了，完全理解一个男人所能了解的有关女人的一切。——这显然是反讽，后来果然打脸了。事实证明，小伙子对女人，对自己的女友不够了解，而这对年轻人，对自己，对人心，其实都所知甚少。这篇小说是昆德拉早年的作品，如果年纪大一些再来写，昆德拉说不准就不会精确年龄了。不精确应该会更好，一方面对应名字的虚化，更重要的是，因为人的无知并不限于年纪，我们只要一直活着，对自己，对人心，可能永远都是无知大于所知。
除了这些之外，这个小说里面还可以发掘很多辩证关系，比如游戏与生活，想象与现实，应然与实然等等，大家可以自己去琢磨。
最后，说几句题外话，重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在想，虽然不能把文学简化为训诫和劝导，但《搭车游戏》这篇小说，对于把爱情几乎宗教化的现代社会，可能是有现实指导意义的。那就是，如果你想维持美好的爱情关系，最好不要去考验人心，考验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