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之夜》读后感
三岛由纪夫
同后书一起买的,故购买经历不再赘述。这个本子和《萨德侯爵夫人》形成对仗,专写男人之间的故事,讲述希特勒肃清罗姆和斯特拉塞一事前一夜和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两场对话。本来这个题材很不错,有表现主义戏剧的潜质,但三岛终究沉迷于语言的奢华,沉迷于一种同质性的美感,因此根本不可能写出具有多个个性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分析起来可以不同,不是设定上的生理原因就是立场问题,但戏剧作品不应该以表现、以话语、以情感区分令人恐惧的希特勒,一腔热血的罗姆还有阴险又走投无路的斯特拉塞吗?只要各位读过这个作品,很容易就发现这些人丝毫没法区分,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三岛在《自作题解》中渴望自己击会写女子也会写男子,但实际上他总是只会写自由而刚烈,但终究脆弱的女性以及浪漫而奔放,但还是难以抵挡命运的男性。这些角色太典型了,一时很难让人吃得消,尤其是大段大段的华丽语言,却就翻译而言比不上莎翁那样字字珠玑,空有华丽和不时的小聪明,剔除其中停不下来的象征和抒情,能得到的东西很少。三岛强调自己的句子要聪明,这就已经暴露出问题来了,那就是他不能提供一种永恒的坚实性而只能靠爆裂来为男子气概辩护。
当然,这个作品的第二幕还是有些地方可圈可点,尤其是着重描写两位极左和极右分子的对话,却始终不让希特勒出场的方式。这使得我们可以忍受大段的对白,期待最后的大场面。当然,读到后面,事情也就明了,三岛想让我们感受的是罗姆那闪耀又愚蠢的形象。那么,这就不是教育剧的范畴而要走向话剧或者表现主义,否则,整部作品既没有树立正面人物典型又只是告诉我们“他对我有友情,他不知道这本身就是罪过”这种简单的道理,实在得不偿失。而人物话剧,恰如巴赫金的复调小说,应该让人物说话,而不是让人物为了其他人物说话。三岛试图控制一切,好让罗姆的形象随他所愿,好让紧张的气氛恰到好处,好让诗一般的语言带来浪漫和冲劲,他都做到了,但这么做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传统,而不是话剧的方法。当然,希特勒因为其特殊性被置于场景之外,这一大概是无心的举动反而使得他的恐怖被表现的淋漓尽致,仿佛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被无形中的某种必然的压迫所控制,无法喘息。然而幕末希特勒登场了,戈多来到了舞台上,严肃地面对大家,这个剧因此无法迈入现代主义以及之后的流派。
我因此开始怀疑,三岛是不是只是想把自己难以抑制的冲动通过一个人物发泄出来。这种方法是文学的希特勒,一如阿多诺作为哲学的希特勒,他们的失败总是在几代之后才展现出来:他们在作品中制造了绝对的东西,以此压迫人们对成为他者的渴望。压迫当然有可能成功,但应该以诱骗的态度,也就是轻柔而不强迫的美学。中国诗词的统治时间如此漫长,新古典主义戏剧却百年而亡,这值得我们双向反思。说回来,三岛如果真的表现了极致的冲动倒也好,但这部剧依然囿于再现的框架中,舞台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形和扭曲,所有人物都只是大声高喊,而不是突然变成光,变成碎片,这样的克制是与其追求相悖的,尤其是第二幕漫长的二人对话,实在让人觉得,虽然在框架里三岛做得很好,但同时代的人早就打破了框架,它又不是“革故鼎新”,拿框架做文章,便难免干瘪。
最后,说说对希特勒的描写。三岛很明显想把他塑造成在挣扎的人,因为他确实在挣扎。但他的内心激荡却丝毫没写,从第一幕到第三幕出去旅游一趟就彻底转变了,这未免还是把他塑造成了魔鬼,再加上第二段的效果、三岛人物的同质性,希特勒的非人化就愈加突出。三岛评价希特勒缺乏爽快和明朗,但三岛这些强制爽快和明朗的作品不禁让我觉得他和希特勒有着心心相印之情:他们的作品,作为最纯粹的力的展现,都可以说是达到了极点,达到了三岛所引的巴塔耶之“爱欲的不可能性”,但前者引发了外部批评的狂潮,后者则不能突破其存在的基础继而依然提供了可能性——过多的可能性。我因此总幻想可以让罗姆说出“他对我有友情,他不知道这本身就是罪过”,而不是希特勒,这样,这个人物就变成了一股巨大而恐怖的超级洪流,不可以被同化,并带来难以抑制的恐惧。可惜三岛总是孱弱的,他不能面对如此极端的暴力,因为那不是笔下而是现实中的——当他真的感受到长刀砍在这失败的希特勒的脖子上时,他才最终克服掉优柔寡断,并因此失去了以此为根基的生命。三岛不是践行巴塔耶理念的作家,但他的生活可以为巴塔耶做最好的例子。